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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1《十月》·思想者说(选读①)︱北野:裂缝与阴影

北野 十月杂志 2022-10-26



北野,满族,生于河北木兰围场。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十月》《民族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诗歌报》《北京文学》《散文》等报刊发表诗歌、散文、随笔、评论等。出版诗集《普通的幸福》《身体史》《分身术》《读唇术》《燕山上》《我的北国》多部。获“孙犁文学奖”“河北诗人奖”“中国当代诗歌奖”“延安文学奖”等各级奖励,作品收入近百种选本及译为英、法、俄、日等文字。“燕赵七子”诗人之一。现居承德。

裂缝与阴影

北野



如果是一次博弈

 

 

一个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摆开棋局。一个人同时被自己暗杀。

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。但肚子烂了还会剩下牙齿。这可以让你正确评估一小块骨头的价值和硬度,从而开始变得蔑视自己和肉体。

我从一只苍蝇的飞行高度上推断人类哲学的虚伪。我假装和大家一起厌恶苍蝇,但我心里依然对它悄悄地赞美,包括被它传播到一定层次的疾病;高度,意味着厚颜无耻,同时也意味着被人担心和敬畏。

我们偶然来到这个社会,用喜怒哀乐消遣我们所遇到的事情,用七情六欲对付我们所钟情的男女;得意者当官,失意者出家,伤心者病死,流浪者隐匿,学会写诗的人痴痴傻傻,患了精神病的大都是家学深厚的艺术家;许多人连生活都没弄懂,就恬不知耻地死了;像梦游的人,抱着一团巨大的棉花,终生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放下。

这个时候,我就想:身体和灵魂到底谁更大些?这个问题搅扰得我彻夜不安,那些疯疯癫癫的身影是灵魂的庙堂和家吗?其实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和瘠薄啊,一张纸也可以把它的脖颈割裂,一片树叶也可以把它的头顶砸破;一副身体或者就是一个假人的宝座,用风声可以把它掀翻,用雨水可以把它浸塌,用情歌也可以把它焚毁;上帝啊,是谁在我们的灵魂以外涂了这层四面漏风的泥巴?!

那么,如果我们抛弃了这副身体呢,对于灵魂来说,它的损失是不是更大?人一旦离开了身体,我们是不是突然就改变了过去的想法?那么我们现在试着原谅自己的身体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时光吧,试着疏远它,淡忘它;如果我们一旦不再依附身体,也就是说,如果我们死了,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因此而变得更加明亮或喜气洋洋?如果死亡是一所教室,谁能在其中把生命的真谛坦然地告诉那些茫然的生者和死者?像教育一群懵懂的学生一样。

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,因为重新回到身体而被自己吓得昏死过去。一个大病初愈的人,总是长吁一口气,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,像又一次回到树荫下纳凉的人,幸福地眯起眼睛。

 

 

夜游者

 

 

如果我们一直把一个素食主义者的胆结石当成佛舍利,那么肯定是我们的信仰出了问题。

大地的屋顶上,亡灵夜夜在飞。只有人浑然不知,人在梦中思考和睡觉。人在梦中不加思索地说:“我们这一世啊,从来没有人照应!”,暗夜里有多少双耳朵听见了这话,有多少双眼睛看清了你的底细,又有多少颗心在沉默?

痛苦已经形成。痛苦像铜号再次吹响:城市在半夜突然断裂,动物园和学校一起下沉。孩子在废墟里惊叫。未诞生的儿女通过母亲的嘴在大声祈祷。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风吹雨打的生活,我哭着喊:这是敲诈,是谁诱导了那些纯洁的死者?

但夜晚再深,也从不把死亡的秘密埋没。豹子滑下山坡的时候,在河边碰见赤裸的百兽和水面上迷路的幽灵,豹子首先用脏衣裙把自己的身体裹起来,然后说:黑夜宜于忧伤,但不暴露道德。死亡的身影恰好可以把每一片荫翳利用起来,但它们从不利用坟茔。而那些贫穷的死者却围成一圈,等着一块乌云刮到头顶。

我知道他们就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,他们捏着道德的秘诀,像水晶一样安静。那安静深如天堂的花园,可以让人死于其中。所以我从不在深夜一个人到大街上游荡,我怕遇到梦游者的纠缠,而被变成另一个梦游者。

除开都城以外,城市索性就用树叶建造吧,甚至教堂和乡村;这样一来,让一阵风就可以轻易掀开生活的屋顶。我们只把豹子的家安于山涧,让熊猫的家安于风景,让老鼠背着它的家四处逃生。我们已经习惯了风吹雨打,我们的心已经千疮百孔。一只乌鸦背负着黄昏飞进深夜。一只乌鸦傲慢的叫声胜过一百只猫头鹰。

我在半夜打开窗子,空出座位,用一杯酒邀请黑暗中的人。我说:“幸福是一场运动,她的价值需要被重估。”黑暗中没有人回应。此时,我发现,我的心与黑暗的夜色相等,而我的双肩松弛下来,是不是得到了安抚?像贴着墙根逃命的小偷,侥幸和苟且也会被当作快乐的人生。

那么,如果一天即一生,我耻辱的生活还要被复制多久?

蝙蝠飞过去。蝙蝠已经适应了群星之间寒冷的风声。蝙蝠带着我,把暗中的闪电向树梢上移动。而树梢上除了猫头鹰,还将蹲着谁的身影?

 

 

乌鸦和鹰的形而上意义

 

 

乌鸦从我头顶飞过,乌鸦的影子便由我构成。

鹰同时从乌鸦的头顶飞过,乌鸦也成了鹰身体中的一部分。

而鹰属于天空,天空是宇宙的一角,天空在理论上是永恒的。像鸟的灵魂(包括乌鸦和鹰),飞翔是必然和本性。而它们的灵魂必须由身体构成,就像飞翔必须由风中的精灵所驱动。而对我来说,一颗苦恼的心永远属于尘世,永远保留对肉体的错误和真情,保留对普通生活的执迷,以拴住一双缥缈的眼睛不至于过分缥缈,或陷于缥缈之中的动机不过早暴露出一颗功利不逊之心。

乌鸦是一团黑暗的光影,乌鸦一飞就生风,不飞就失真;刷一点白漆它是喜鹊;刷一点红漆它是丹顶鹤;再刷一身黑漆,它就是一个窟窿;它喜欢出没于黄昏,以混淆那些理性的甄别和过分认真的注目;这样的想法是一只乌鸦还是一群乌鸦区别不大,就像它们落脚于猪身上还是落脚于谚语中区别不大一样;它们共用了同一份荣誉和名声。

而鹰则坐在山顶或云端,属于高瞻远瞩并握有真理的一类;它把更多的影子在尘世上追入绝境,它把最少的影子带上天空;使天空变得遥远而深邃,像亡灵的汇聚之地,扩大了闪电、低唳、羽毛和雷声的蓝色背景,扩大了我的忧郁和想象力,扩大了我对灵魂和天空的敬畏之心,同时也增加了我对夜晚和星辰的恐惧。

 

 

由城市生活想象瓜田李下

 

 

当一座城市开阔得像一片田野,我不能在街头游荡;当一片田野缩小如一片蛛网,我只能在其中疲于奔忙;当城里的电子眼都打开的时候,我如芒在背无处躲藏;当田野中的稻草人竖起来,我一头栽进土里摔断了身体和翅膀。

这是一个如此和谐又让人疑窦丛生的时代,虽然我四肢温暖满面红光却心如盗贼,我最起码的品质令人生疑,大地已经不再相信它怀里的每一个人;任何一个求援者都满怀疑问;任何一次帮助都可能是别有用心;任何一次施舍都像赎罪而任何一次取得都比抢劫恶劣十分。

而半夜的敲门声则必须被拒绝;厄运是顺势而为,好事则必定是陷阱。天上只下冰雹从来不掉馅饼,地上只长五谷从来不会芝麻开门;在楼头赏月,但不能翻越城墙;在公园里睡着的人,必须捏紧身份证,以便洗清梦中的误会和嫌疑;在商场买食品,尽量少说话,减少嘴巴蠕动,以免疑心偷吃;跟小贩交易则必须大声争辩,底气十足,以免被怀疑使用假币;在家里需要走猫步,需要优雅得慢条斯理,才能取悦自己和邻居;把一个跌倒在地的人扶起之前,必须先找到他自己跌倒的证据,如果他昏迷不醒或已经半死,你必须袖手旁观,以免惹是生非。

看见小偷把手伸向钱包,你必须把脸扭到别处;如果小偷喜欢我的钱包,我就要考虑是否笑嘻嘻当面奉送,而不必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;当城市管理者以一个执法者的名义掀翻路旁的摊贩,我正和成千上万幸灾乐祸的旁观者站在一起,大声鼓励一个讨薪者从楼顶上跳下去……

一个事事需要证明自己的社会,只能让摄像头来放大和审视道德的细节和回忆。虽然瓜田李下是小事,但瓜田李下同时又是大事。所以我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,哪儿都不去,即使像饿死在草莽里的盗贼,即使暴尸荒野,还依然有侠义的气节和美德,还依然有风中的骨头和一颗迷茫的心是属于自己的。

 

 

生殖力就是生命力

 

 

这个问题因过分暧昧难解而令人着迷。忒瑞西阿斯打死了一条交配中的母蛇而变身为娼妓,要遭受七年厄运,这说明再强大的预知力,也不能成为窥探别人隐私的理由,由此异性之间的欢爱就被上帝保护下来,成为两人世界的绝对秘密,而不必再引为公众话题。

上帝在先于人类认识男女问题之前,就埋下了风流的种子,他在强娶美女赫拉的时候,用三百年的时间在杜鹃山上,安排了一个新婚之夜,并且还化身为雾,把人间的美女也抱在自己的怀里,弄得尘世中众多女人大呼小叫,惹得赫拉萌生醋意;由此开始,上帝强悍的生殖之力就具有了普遍的象征意义,而人间也开始春心荡漾、激情四溢。

印度史诗《罗摩衍那》中说:女神乌玛和湿婆结婚,一次交媾就达百年之久,不但生下了草木青山,还生下了六万个儿子,连诸神都恐惧他的生殖能力,诸神就恳求湿婆把他的精液倾泻到大地上去,由此有了喜马拉雅山雪白的崇山峻岭;湿婆骄傲地宣布“我是一切液体中的美味,我在日光里也在月光里,一切众生的品质,忏悔者的默想,光中之光,人性的美和火焰的香,都从我这里出来”。

生殖之力强大到令人迷惑,令人热血沸腾,惶恐不安又紧张羞愧;女娲和素女教黄帝房中术的时候,竟然历练到让他夜御三百女;看来中国古人的生殖魅力,远比西方众神更有颠覆之力;只是东方西方,虽不同文同种,却能同体同性,这点显见是公平的;在生殖能力方面,上帝似乎更青睐男人,而女人则显然过于羞涩和被动;这在人类之初,似乎就有人在这方面动了手脚,我甚至怀疑在男人女人的身体之中,已经被上帝下了蛊,或种下了至今仍然不为人类所知的其他秘密。

几乎是从伊甸园开始,有一种诱惑虽然被半遮半掩,但纸仍然不能包住火,人类为情欲付出了代价,也尝到了其中的甜头,更何况它还兼有传宗接代、延续生命的美名。所以,以性为驱动的生殖活动也就更加顺其自然了,自此生殖力冠冕堂皇地变种为生命力,只是男女的分工稍有差异而已;女人一月排卵一次,所以女人抱一守一,执着而专注;男人一天生精无数,所以男人泛滥恢宏,虽博大却爱枉顾左右;正像母鸡下蛋却不好意思,公鸡不下蛋却偏爱大喊大叫而毫不脸红一样;这似乎颇像黄帝与歧伯所谈论的中医里的养生化育理论。

生殖力至此开始真正决定和昭示着生命的辉煌和斑斑劣迹。

一个男人放下种子在子宫里,母亲的本源接受了这种传递,然后生命开始起步;一个孩子由此具备了雏形,随后母亲不断给予他知觉和运动,给他健康的启发和借助隐蔽方式不断成长的能力;给他语言、音乐和记忆中一切所需遗传的天赋和本领;生命需要激情,生殖需要爱欲。不如此人类何以快乐传承?人间何以生命葱茏?虽然追欢逐爱的游戏一直为上帝所偏爱,但这毕竟是一个巨大的工程,上帝一身能打几颗钉?所以他忍痛割爱,分一杯羹下来给众生,让人世间也多了些男欢女爱,多了些流光溢彩的趣闻和性情。

从此,孵卵以生鱼鸟虫蛇,落胎而生人畜龙鳞,羽化而飞升百虫,乱想呼唤而生鬼怪精灵,无想沉默而生土木金石;此皆日月精华父精母血所设生殖之道统也!可见欲望男女,命悬香火,情系本性;如淫恶则属必然,属前缘已定之列;如爱情则属偶然,为一见钟情所不齿;而老死不相往来者,必是一千年前埋伏在路口的两个克星(这两个怀抱炸药包的冤家或是一千年前的移情别恋者,所以今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?嘻嘻);而无欲则刚,如千仞之壁立者,那是说的悬崖、木头、柳下惠之流故意作秀装酷的伪君子,及其所创设的伪道学,其实不值一提。

贪欢纵欲,挥霍性情,则是另一类顽症。所以人类有先知有预警,提前设置了秩序、道德、纲常、婚姻、伦理等框框予以约束和界定,这是博爱而自觉吗?(我迷惑,这是谁教的!)由此生殖被崇拜,阳具成图腾,乾坤生万象,阴阳自平衡。所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;爱不息恨不止,人类才能激起互相追逐和爱恋的愿望;才能互相守持,日久生情;才能延续着生生不息的脆弱而绝望的生命;所以迎面而来的那些男男女女,他(她)们与我与你将有着怎样的孽缘与恩仇?又将有着怎样的苦厄与艳遇?这都是我们今生无可避免的秘密。

 

 

死者和生者的秘密

 

 

死者和生者对立。死者由于接受了死亡而去向不明。

死者不在他们的旧居(曾经的生活之地),也不在他们的新居(现在的葬身之地)。死者通过巫祝者和梦,告诉我们另一种生活和身份的存在。他们重新适应了新的城市和旷野,适应了新的律令和秩序。

他们的快乐与反抗占据了海市蜃楼或东西南北。他们的隐身能力,像彩虹一样颇费猜疑,像烟霞一样难以把握。所以死者与生者仍然保持距离,甚至疏远得像一种荒凉和恐惧。在死者附近,生者不能轻易表达对死亡的想法和兴趣,以免置自己于被勾魂摄魄的被动境地;当一双隐藏在你身外的无形之手,提着你在黑夜里奔走,而你并不知道它是谁,这多么可怕!所以生者认定死者变成了鬼。它们与恶道相通,与荒凉的死亡总联系在一起。

所以生者面对死者,除了哭泣就是沉默。而忏悔只是一种虚情假意,因为忏悔只会留下祸根,只会留下被鬼戏弄的借口。旷野上摆满了死者的灵柩,空气里飘荡着迷茫的亡魂。生者为了减轻与死者对峙的痛苦,常常请来钟馗或驱邪者,请来德高望重的妖人,向空中化符喷水,向黑夜念念有词。

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上,依然“灰沙飞舞,白云翻滚,树叶煽动”,死者的身影仍然在飘动,生者仍然不断死去;有人仍然不断通过死亡更新着生者和死者的群体。对此,生死之间,是谁在不断地转换着日月星辰?转换着虚幻的生存和现实的生存?谁驾驭着慷慨的赴死和轮回?我们在今天的阴影中生活,要如何才能知道阴影中的秘密?或许阴影中的秘密就是生命的秘密?

 

 

把一块石头放进山中

 

 

把一块石头放在山中,让它制造夏天的阴影,让它挡住山谷里的风声,或者让它闲置在路边百无一用,但这块石头绝不能为山鬼所驱使,也不能分辨出造山运动和地震所需要的全部手段和目的;不能因为一座山峰想取消灾难而它就拒绝了向人群滚动。因此,它不能有善恶观念和思想产生,更不能拥有人的感情。它必须是一块希望渺茫而平庸的石头;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待在巨大的山谷之中,让乌云遮盖,让鹰的粪便掩埋,让大地有不能承受之重,像一个被引入空剧场的人。

而此时,我决定用石头代表我自己。

这样我就可以在另外的季节靠储存在心中的泥土生活;靠敲开白桦树取出泉水和灯笼;我不能接近白云或说出什么;我在干涸的河边找到睡眠的羊群和形单影只的母亲;而母亲永远是一个人;天啊,这多么可怜;母亲在河滩上劳动。被重复了多少年的劳动始终千篇一律地压着她的脊背。但母亲一直对它充满盲目的激情。其实母亲需要的只是:在一块石头后面伏下身影,然后痛哭一场以排遣自己的孤独。

其实我是一个可以交流心事和保守秘密的人。母亲的孤单让我无地自容和感到羞耻;我坐在岸边向池塘里吐着口水,我不知道这对池塘意味着什么,我的影子在它的眼里是空虚的,而它的每一滴都有用?

豹子在悬崖下因伤心而跃下深渊,只有座山雕像哲人一样坐在山顶;我有石头的困惑。我有蝎子的绝情。我一个人在命运的迷宫里追赶童年,并用泥巴洗着身体的污垢;用石头砸出命运的火星。但我什么都不会说,我既然像石头一样不如意,我只有至死不吭一声。

把一块石头放入山中肯定是一个阴谋。这最终酿成了一场灾祸,把我放在这里就不再管的人,肯定是我的父亲,因为我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。我装得傻乎乎,四脚朝天;我装得楚楚可怜,愁眉不展;我装得莫名其妙,坏事做尽;我的身体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喊:“与人斗其乐无穷!”所以我更快地堕落成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。一个费尽想象也无法描述的夜晚——我把乌鸦的窝巢点燃,一场森林大火由此开始蔓延,但罪魁绝不是我,一只乌鸦的罪恶永远只会听命于火焰,这不是我的教唆。

一块石头的命运开始于动乱,其实一块石头的幸福也必将终止于厄运。

当我被允许思考和回忆,我已经青春暗淡,萎靡不振。但我依然看见月光照亮一片无声的碎石、焦土和星星点点的山川。依然看见一片岁月的碎片在风中滚动。

 

 

一个叫萧红的女人

 

 

不能因为爱你就赞美你的黄脸。不能因为你的丑陋就抱怨遥远的呼兰。而你生活的年代,我在哪里?我用着谁的身体与你擦肩而过?

我用着谁的怨恨进入洞房并在哪里斩断自己的姻缘。我用着哪一页纸在大地上写着爱情里混乱的诗篇?而你至死也不看一眼我的前世和今生,你低下高傲的额头,用一条小巷遮住自己的双眼。

把一个陷阱当成寄身的旅馆。但你的饥饿却被放进玻璃柜里,让一双手推到夜晚的街头。我在寒风中看见你的脸、你的手,你胃里滚动着石头和时光的碎片。老鼠把咬碎的粮食喂进你的嘴里,幽灵把面包渣放进你梦中的宫殿。

负心的男人在月光下转过被甜言蜜语烧红的脸。而我在怯懦中徘徊在你身旁。在风雨飘摇的命运中再次回到你的童年。而你恰好死于伤心和肺病,我们之间怎么总是隔着这么大的距离呢!我的生死竟无法追上你少女的时间,我知道你身在异乡已经听到了另一个异乡人的话:“不朽者在诗歌中必然要活下去,在实际生活中却必然要消亡。”

你打开行李的时候,一团纸灰迷住了你的近视眼。波涛上的女神有白鸽的身份,私奔的母亲有罪人的美名,而厄运中幸福的羔羊都有相似的心情。我一个人走过夏日的广场,突然有人喊:“萧红、萧红!”在活人中猛然喊出一个死者的名字,这多么令人惊恐!

而我等着你的回答,等着你笑嘻嘻跳出人丛。

 

 

车厢里的马

 

 

现在,一匹马站在车厢里,它开始了奔跑。

它的奔跑不需要田野和大街,只需要传送带。而传送带需要它的动力,一辆载满新生活的公共汽车响起和谐的轰鸣。

我们坐着这样的车远行,走亲访友,恋爱或昏睡,有中世纪骑士的欢乐和甜蜜。我们和它一起绷紧脸,一起撒开四蹄。

一匹马是我们已经接近颓废的朋友,现在它重新扬起鬃毛,喷着响鼻,和我们的笑声撞在一起。一匹马有奔跑的习惯,而它的奔跑成了新能源,只是我们要随身带着草料,以防它尥蹶子发脾气,把我们掀翻在地,而它自己却大叫着跑到城外去。

内燃机蒸汽机一类属于工业革命的产物,燃烧着煤烟和油脂,吐出黑色的排泄物。它们在一段时间里,使我们的身体突然提速;突然慌乱和盲目,像注了鸡血一样抽搐,或者其他瘟疫和疼痛,或者其他噩梦也一起来临。这使我们生活的南辕北辙,无所适从。

文明改变了生活。文明也使人类退步。退步的令人伤心;退步的不再为上帝所亲近和利用,并且必须要被雪灾、地震、海啸、干旱、洪水和台风所摇醒。

我们因此心智耗尽。我们现在多少缺乏更新的动力来恢复理智。也许我们可以用为动力的东西还有很多;阳光、水、空气或风声,它们不是谁省下的,它们是大自然所赐,大自然需要这些可爱的养分,而我们也需要。

我们还需要其他一些秘密。更少的秘密。以保全我们仅剩的虚荣和自尊。那些被污染的窗口还要吗?以及那些心灵或心灵之间的乌烟瘴气,让我们把它们擦去吧,像擦去一个孩子委屈的眼泪。然后我们坐上车,让马拉着,阳光、水、空气或风声推动。我们唱歌但不排污。没有什么东西比歌声和笑语更纯洁,我们开始热衷远行、走亲访友,恋爱或昏睡。

《十月》(2019年第1期目录)

 

长篇小说

云中记…………阿来


国际期刊论坛

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…………黄燎宇


短篇小说

九案…………石舒清

蛇行入草…………赵雨


思想者说

裂缝与阴影…………北野

 

散 文

涟源行…………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

 

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

科技工作者纪事

超越欧姆定律…………宇舒

 

译 界

托马斯·温茨洛瓦诗选…………高兴 译

 

诗 歌

心的时辰…………扶桑

摇篮与长夜…………风言

她…………纸未央

何晓坤的诗…………何晓坤

育邦的诗…………育邦

春天正在生发…………金黄的老虎

 

艺 术

封面 白影-线 之一[局部]…………周力

封二 书法…………马识途

封面设计 赵平宇

篇名题字 石舒清

悦-读

2018-5《十月》·思想者说︱叶浅韵:生生之门(续读)

2018-5《十月》·思想者说(选读)︱叶浅韵:生生之门

2018-4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)|偏移与乡愁:安德洛玛克的故事(吴雅凌)

思想者说|邱志杰:邱注《上元灯彩图》:关于一种历史剧的编撰

2017-5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|余华:爸爸出差时

2018-1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|张清华:万古愁,或灵敏之作为中国诗歌的精神

2017-6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|敬文东:日常生活

2017-4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|李敬泽:机场(微信版)

思想者说|梁鸿鹰:安放自我(微信版)

思想者说|黄灯:回馈乡村,何以可能?

思想者说|韩少功:守住秘密的舞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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